Logo Pic


Helen Beatrix Potter


[英] 海伦·毕翠克丝·波特

1866.07.28 – 1943.12.22

Beatrix Potter(中),她的父亲Rupert Potter(左)和她的哥哥Walter Bertram Potter(右)。来源:www.linnean.org

毕翠克丝·波特(Beatrix Potter),以《彼得兔》系列闻名于世。
《彼得兔》的故事无疑是经典之作。虽为儿童读物,却吸引了无数成年读者反复品读与剖析。有评论认为,波特小姐笔下那只顽皮淘气的兔子,实则是她对“不服从”的褒奖与犒赏;也有人指出她的童话中潜藏着“黑暗与残酷”的底色。《彼得兔》是否暗含了她对家庭束缚的反抗?人们总热衷于挖掘童话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无论如何,这些探讨都使她的作品历久弥新。

然而,“儿童文学作家”只是毕翠克丝为人所知的“表面身份”。她还有另一重鲜为人知的身份——业余菌物学家。

毕翠克丝出生于1866年。十九世纪的英国,正值博物学的黄金时代。工业革命带来的交通、光学仪器、出版与化学工业的进步,全方位推动了自然观察与研究的热潮。达尔文与华莱士几乎同时提出自然选择理论,自然历史博物馆也于此时向公众敞开大门。对自然、对淳朴田园生活的向往,悄然涌动在每个人的心底。

作为一位出身优渥、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女性,毕翠克丝自然而然地迷上了博物学与生物绘图,尤其对真菌、地衣、苔藓及各类动物情有独钟。事实上,她最初与儿童文学并无交集。目前已知她最早的真菌画作创作于1887年。此后她绘制了大量真菌图谱,并常在冬季前往自然历史博物馆研究标本——不过那时,她更多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欣赏这些生命。直到1892年,她遇见了查尔斯·麦景图(Charles McIntosh),才开始以科学家的视角审视真菌。

Lepiota friesii(现称锐鳞环柄菇Echinoderma asperum),毕翠克丝绘,雷城堡(Wray Castle)

查尔斯·麦景图(1839–1922)是一位“高大、腼腆、令人过目难忘”的自学成才的苏格兰菌物学家,也是毕翠克丝的“菌物学导师”。他年长她27岁,年轻时曾在锯木厂工作,但一场事故夺去了他左手的全部手指。之后,查尔斯转行成为一名邮差,用黑布包裹左手,不愿被人看见。他每周六天风雨无阻,徒步26公里送信。或许是为了排遣路途的寂寞,他逐渐成为一位细心的真菌观察者——沿途收集带孢子的动物粪便,或在灌木丛中采摘蘑菇。

毕翠克丝的父亲鲁珀特·波特(Rupert Potter)偶然得知了这位业余博物学爱好者,对他的研究深感兴趣,并赠予他几本真菌学著作。在写给查尔斯的信中,鲁珀特提到:“波特先生和他的女儿都希望您会对这些书感兴趣。”(这封信的所有回信均已遗失。)1892年,在波特家位于达尔圭斯的度假屋,毕翠克丝第一次见到了查尔斯。此后,两人书信往来频繁:毕翠克丝向查尔斯索要真菌标本用于写生,并寄去自己的画作;查尔斯则传授她基础真菌分类知识,并对她的绘图提出建设性意见。共同的兴趣如菌丝般蔓延,联结了两位跨越年龄与阶层的灵魂。

Do you think this is B. versipellis? I got it in the same place last year …Do you think you could get me a fungus called Corticium amorphum? It grows on fir bark … Is not this Boletus granulatus? . . . Do you know anything about lichens?

“您认为这是 B. versipellis 吗?我去年也在同一地点采到过……您能帮我找到一种叫 Corticium amorphum 的真菌吗?它长在冷杉树皮上……这是 Boletus granulatus 吗?……您对地衣有了解吗?”

——毕翠克丝致查尔斯的信。B. versipellis指如今的异色疣柄牛肝菌,Corticium amorphum指珠丝盘革菌,Boletus granulatus指点柄乳牛肝菌
Since you have begun to study the physiology of the funguses you seem to see your drawings of them as defective in regard to the gills, but you can make them more perfect as botanical drawings by making separate sketches of sections showing the attachment of the gills, the stem, if it be hollow or otherwise, or any other details that would show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lant more distinctly.

“既然您已开始研究真菌的生理结构,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在菌褶绘制上的不足。但您可以通过绘制局部剖面图来完善这些植物绘图,例如展示菌褶与菌柄的连接方式、菌柄是否中空等细节,从而更清晰地呈现植物的特征。”

——查尔斯致毕翠克丝的信

毕翠克丝细心处理自己采集及查尔斯寄来的蘑菇标本,将其切片,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她的研究涉及孢子萌发实验、地衣结构等前沿课题。与此同时,她并未放弃艺术表达,那些对真菌之美的科学描绘依然栩栩如生——在她眼中,科学与艺术之间,本无不可逾越的鸿沟。

起初,她的研究重点是真菌孢子培养。查尔斯虽擅长大型真菌分类,但孢子培养是完全不同的一门学问。为此,毕翠克丝请叔父亨利·罗斯科引荐她认识了乔治·马西(George Massee)——时任英国皇家植物园隐花植物部门主管。现在看来,毕翠克丝的研究深度可能已超越马西在该领域的任何成果。马西似乎一开始持敷衍态度——他建议她阅读艰深的德文学术文献。毕翠克丝后来坦言自己当时心生畏惧,但因精通德语,她最终还是啃下了这些著作。

到1896年,毕翠克丝的孢子培养技术已臻于成熟,她成功在玻璃器皿中培育出多种孢子,并在显微镜下追踪其生长过程。马西也对她刮目相看,不仅准备迎接她的新发现,更高度赞誉她的绘图技艺。在叔父的催促下,毕翠克丝开始撰写论文。从圣诞到新年,她投入大量时间准备手稿,并从培育的近50种孢子中,精选出一种作为研究对象。

Agaricus velutipes(现称毛腿冬菇Flammulina velutipes,金针菇的近亲),毕翠克丝绘,也是她论文的研究对象。来源:Armitt Museum and Library
I have grown between 40 and 50 sorts of spore, but I think I shall send in only A. velutipes, which I have grown twice and Mr Massee has also grown according to my direction at Kew ... but unless I can get a good slide actually sprouting it seems useless to send it to the Linnaean…

“我已培育了四五十种孢子,但打算只提交 A. velutipes 的相关研究——我成功培养了两次,马西先生也按我的方法在邱园培育了出来……但除非我能制作出显示孢子萌发的良好玻片,否则提交给林奈学会似乎毫无意义。”

——毕翠克丝致麦景图,1897年2月。A. velutipes指现在的毛腿冬菇。

1896年底,她首次尝试提交论文,却因恐慌发作临阵退缩,几天后才返回。尽管性格羞怯,次年3月,她正式向伦敦林奈学会递交了论文《On the germination of the spores of Agaricineae》。由于学会仅限男性参加,马西代她提交了论文。然而一周后,论文被撤回,学会记录显示为“作者自主撤回”,原因众说纷纭。或许她自觉研究尚未完善,或许恐慌再次袭来,又或许她从未想过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因而陷入迷茫。这篇论文最终再未重新投稿或发表。

Since women were not allowed to be members or to participate in the meetings, Beatrix was not present… Afterwards, together with any slide drawings as exhibits, it was ‘laid on the table’ where it could be examined… “Laid on the table” had the specialized meaning in Linnean Society parlance of the time of “received but not seriously considered in open forum.” In short, while Beatrix’s paper was read at least in part, no substantive notice was given to it… Like other women at the time who attempted to gain a hearing for their scientific research at the Linnean, Beatrix’s theories were never seriously considered.

由于女性不被允许成为会员或参会,毕翠克丝未能到场……随后,论文连同图示玻片被‘摊在桌上’供人阅览……‘摊在桌上’在当时林奈学会的术语中,意味着‘已接收但未在公开论坛被认真审议’。简言之,尽管毕翠克丝的论文被部分宣读,却未获得实质性关注……与当时其他试图在林奈学会争取科学发言权的女性一样,她的理论从未被认真对待。

——《Beatrix Potter: A Life in Nature》

显然,对当时的林奈学会而言,“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自然无需认真对待。关于这篇论文的所有已知信息至此戛然而止——它如何被接收、会议具体讨论内容,均无确切记载,甚至连论文副本也至今未被发现。无人知晓她当年究竟揭示了什么。无论如何,林奈学会最终拒绝了她和她的研究。

My paper was read at the Linnean Society and ‘well received’ according to Mr. Massee, but they say it requires more work in it before it is printed.

“据马西先生说,我的论文在林奈学会上被宣读并‘反响良好’,但他们表示在印刷前仍需更多研究工作。”

——毕翠克丝致麦景图,1897年9月

毕翠克丝或许已触碰到当时女性在科学界所能企及的边缘,但内心的羞怯与现实的重击迫使她止步。她无疑面临着巨大的社会偏见。她本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学者——在一封致查尔斯的信中,她提起自己观察到 Corticium amorphum 的形态变化:起初形似一种小型的橙色盘菌,最后却变成了透明的胶质真菌。她在画作中细致描绘了这一物种,包括带刺的Corticium孢子、萌发中的Corticium孢子,以及一种奇怪的球形孢子。如今我们知道,那种球形孢子属于Phaeotremella simplex,是Corticium amorphum(现称珠丝盘革菌 Aleurodiscus amorphus)的寄生菌,即那种透明胶质真菌。她准确捕捉并描绘了连自己(甚至整个科学界)当时都未能理解的现象——她的画笔,已然超越了时代的认知边界。若有更多时间,她或能意识到这是两种不同的真菌,并揭示它们之间的寄生关系……

Phaeotremella simplex寄生的Aleurodiscus amorphus个体(上)和健康个体(下)。图片来源:www.mycodb.fr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1897年9月的那封信,成为她写给查尔斯的最后一封。此后,她放弃了菌物学研究。早在1893年,为安慰她童年家庭女教师患病的孩子,她在信中写下了第一个《彼得兔》故事。后来她选择自费出版《彼得兔》,一跃成为最富盛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一颗科学新星在现实的重压下陨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文学新星的升起。

Beatrix Potter的宠物兔子,或许是《彼得兔》灵感来源。

1922年,毕翠克丝得知了查尔斯去世的消息。她写道:

It was a complete surprise to me to learn that ‘Charlie’ was living till last January --- so little is left of old times that I thought he had died years ago.

“得知他活到去年一月,我十分惊讶——旧日时光所剩无几,我以为他多年前就已离世。”

她早已与查尔斯失联,也与菌物学渐行渐远。

直至近一个世纪后的1997年,林奈学会才正式为当年对毕翠克丝的待遇致歉。信中提到,在转向儿童文学之前,她已绘制了逾350幅真菌与地衣画作。十九世纪英国的自然之美,拥有一种将人凝聚、引人向往的力量。于毕翠克丝而言,这力量是真菌。然而当时的学术界,亲手掐灭了她心中的求知之火。如今,学界虽已很大程度上摒弃了成见与无谓的性别歧视,但在现代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中,我们是否还能找到第二位如毕翠克丝那般,怀揣对自然与艺术最纯粹热忱的学者?


(正文完)

标签:[无]
发表时间:2025-10-08
历史版本:1
上次编辑:2025-10-08